上周,上海昆劇團青年演員羅晨雪、倪徐浩化身杜麗娘、柳夢梅,以昆曲唱出“待無恙、多來往、共江南”的最美聲音。一位昆曲愛好者惠皎皎看到視頻后,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巧合:《牡丹亭》中的杜麗娘、柳夢梅正是設定在南宋初年的人物。
仔細想來,《玉簪記》《占花魁》《白蛇傳》等戲曲舞臺上的常演劇目,皆是以宋代作為歷史背景,水袖翩然間,詩情畫意撲面而來,“朝飛暮卷、云霞翠軒”的園林春景、“簾卷殘荷水殿風”的道觀夏夜,“春曉蘇堤蔥蒨”的山色湖光,為我們勾勒出宋時江南的風物人情與市井百態。
昆劇青春版《白蛇傳》——演員:周雪峰 劉煜 呂佳
以史入戲
真作假時假亦真
“不到園林,怎知春色如許”,《牡丹亭》里,園林的秀逸與昆曲的典雅融合成一種極具江南代表性的生活美學。晚明劇作家湯顯祖將這個故事設置在南宋,正合這一時期“平民化、世俗化、人文化”的趨勢。男女主角的家學淵源可以向前追溯至唐代,柳夢梅“原系唐朝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后”,杜麗娘的父親、江西南安太守杜寶“乃唐朝杜子美之后”,作者有意地把劇中人物與歷史名人連接起來,虛虛實實,真假相間。
昆劇《千里送京娘》——演員:唐榮、沈國芳
昆曲劇本中,常有歷史人物入戲?!肚Ю锼途┠铩防?,青年趙匡胤為避禍喬裝打扮離開京城,途中救了一位苦命女子并護送她回家;《風云會·訪普》里,已經稱帝的趙匡胤在風雪之夜前往丞相府,與趙普圍爐夜話軍機;《吟風閣·罷宴》里,丞相寇準在乳母劉氏的勸說下取消鋪張浪費的生日宴。一出出折子戲,均在事實基礎上加以文學建構,串聯起北宋朝堂的風云變幻。
有廟堂之高,自然也有江湖之遠。蘇軾被貶黃州后,與好友陳慥來往甚密,陳慥的妻子柳氏善妒,蘇軾寫詩調侃“忽聞河東獅子吼,拄杖落手心茫然”,使得“河東獅吼”成了“懼內”的代名詞,明代汪廷訥所作的《獅吼記》就是由此而來。陳慥與蘇東坡攜妓出游,回家后被罰跪池邊,東坡前來探望,指責柳氏是“悍戾之婦”,柳氏氣極,對他的稱呼從“蘇大人萬福”變成“喂!老蘇!”,最終把他推出門去。在今天的觀眾看來,劇中大男子主義的“蘇東坡”很不討人喜歡,但若將他與歷史上曠然天真的大文豪聯系到一起,便會覺得少了教化意味,多了俏皮可愛。
南戲經典《荊釵記》中的王十朋同樣確有其人,是一位南宋詩人和政治家。無論是正史記載還是民間傳說,王十朋的生平都與劇中情節大相徑庭,一般的說法是,王十朋堅決主張北伐抗金,上疏彈劾主和的史浩,史浩被罷相后,其子侄懷恨在心,杜撰編排了王十朋的逸聞軼事??墒翘摌嫷摹肚G釵記》對他全無污蔑,只有歌頌,高中狀元后拒絕再娶丞相之女的大義凜然,與他在真實歷史上耿直剛介的形象是吻合的。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錢志熙考證認為,或許作者只是寫一出狀元戲,借王十朋做一個引子。在他的家鄉浙江樂清,人們對《荊釵記》的態度從抵制辯誣到欣然接受,反映出古今文學觀念的轉變。
昆劇青春版《牡丹亭》——演員:沈豐英 俞玖林
世代累積
談笑洗盡古今愁
在戲劇故事里,兩宋之交、金兵南下,《玉簪記》中的陳嬌蓮逃入金陵,在城外女貞觀為女道士,改名陳妙常,《占花魁》中的莘瑤琴更為凄苦,被拐到臨安,淪落風塵成為“花魁”,這為她們與意中人的相遇埋下了極具張力的伏筆。
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陳為蓬說,從劇本創作的角度,家破無依、失散重聚的情節,放在宋金兵荒馬亂的背景中,或許更易設計延展。同時,古代文人有時避免寫本朝事,如白居易寫《長恨歌》假托“漢皇”,那么對于明代劇作家來說,相隔不遠的宋代就成為題材開發的富礦。
“輕薄人情似紙,遷移世事如棋”,《拜月亭》的悲歡離合,就是在宋、金、蒙古三國交戰的夾縫中生長出來。蒙古軍隊進攻中都,金國兵部尚書王鎮的女兒王瑞蘭在逃難時與母親失散,邂逅與妹妹走散的書生蔣世隆……
與許多戲文一樣,《拜月亭》是在不斷地改編和發展中逐步成熟,應歸功于世代累積的集體創作。它在《南詞敘錄》中的《宋元舊篇》里就有記載,王實甫有《才子佳人拜月亭》已亡佚,再由施惠在關漢卿雜劇的基礎上,擴展出四十出的劇本。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、著名昆曲研究學者周秦說,大部分明清傳奇不是直接來自歷史,而是改編自小說,宋代的戲劇與小說創作都趨于成熟,為戲曲改編提供了豐厚的土壤。
中國戲曲的雛形,正是從宋代開始。勾欄瓦舍的百戲雜陳,意味著戲曲從“娛神”轉向了“娛人”。北宋時已有雜劇,宋室南渡之際,南戲在江南一帶興起,又與各地的方言及民間藝術相結合,形成了昆山腔等四大聲腔,直至明代嘉靖年間魏良輔改良昆山腔,“水磨調”才最終流行開來,從蘇州走向全國。
水滸尋宋
借古人杯酒澆今人塊壘
梨園界有句行話,“男怕夜奔,女怕思凡”,是形容戲曲表演之難。電影《霸王別姬》中,這句臺詞貫穿全片?!兑贡肌放c《思凡》都是昆曲中著名的獨角戲,邊舞邊唱,一人演盡種種曲折?!兑贡肌肥恰秾殑τ洝分械囊徽?,講的是《水滸傳》中林沖被逼上梁山的段落,“俺指望封侯萬里班超,生逼做叛國紅巾,做了背主黃巢”,盡是英雄末路的血淚控訴。
明清小說的繁盛,讓戲曲獲得了更加多樣化的素材。昆曲中的水滸故事不在少數,如取材于魯智深義救金翠蓮的《虎囊彈》?!都t樓夢》第二十二回中,寶釵在生日宴上點了其中的《山門》一折,還向寶玉推薦一支魯智深辭別師父所唱的曲子:“沒緣法轉眼分離乍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,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?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!”寶玉聽后稱賞不已,卻沒想一語成讖,成了自己人生走向的暗喻。
水滸的俠義精神,孕育出不同于傳統閨門旦的女性形象,出自《一丈青單捉王矮虎》的《扈家莊》是武旦演員的開蒙戲,要唱得動聽、打得利落,英姿勃發的扈三娘舞翎子、耍長戟,行云流水,使人目不暇接。
除了一百單八將的英雄事跡,劇本創作亦未錯過“支線劇情”,《水滸記·借茶》講閻婆惜與張文遠,《義俠記·挑簾裁衣》講潘金蓮與西門慶,由昆曲唱來,恰到好處地平衡了雅與俗,塑造出“可恨又可憐”的角色。
雖多是民間傳說、稗官野史,但如宋史名家虞云國在《水滸尋宋》一書中所說,《水滸傳》是一幅“宋代政治歷史與社會風俗的文字長卷”,跟著水滸英雄的腳步,我們也能吃早市炊餅,喝樊樓美酒,觀長江“萬里煙波”,賞太湖“水天空闊”,品西湖“歌舞歡筵”。
周秦認為,這些昆曲故事從小說中來、從宋朝舊事中來,卻都投射了作者的眼光、注入了當代的思想,是“借古人杯酒,澆今人塊壘”?!兑贡肌返匿粶I下,《山門》的黯然神傷,《挑簾》的怦然心動,屬于真實或虛構的人物,屬于數百年前的創作者,也屬于每一位觀眾。